在中国思想史上,庄子把道当作人生体验加以描述,其哲学思想实质体现出一种艺术、美学精神,它极大地影响了中国古代艺术活动,而他由“心斋”“坐忘”而臻于大道、达于化境的哲学思想也对后世很多艺术创作和艺术理论产生深刻影响,中国山水画所蕴合的意境就与庄子对本真与自由追求的哲学精神相契。
追求精神自由,是庄子的人生理想,庄子认为人如果无法摆脱世俗的观念和生活,是谈不上自由的,即使是像列子那样“御风而行”的高人,也谈不上真正的自由,因为他还有赖于风。真正的自由必须是“无待”,即无条件的。这种无条件的自由只能是一种心灵上的自由,庄子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境界。
绘画是一门视觉艺术,越实在、越具体的图像给人的印象就越鲜明、准确,但它给人想象力的束缚也就越强大,为摆脱类似的束缚,画家会极力想要进入更为自由广阔的空间,所以,中国山水画不注重光、色、空气等客观因素在透视中的地位和作用,山水画家也从来不描绘一个固定视点、固定光源建构出来的世界,他们讲究提神太虚,以世外的立场观察大自然的律动,集合数层和多方的视点,绘成一幅超象虚灵的诗情画境。
早在三国两晋南北朝时代,受庄子自由哲学思想的影响,山水画创作已经从地图制作式的幼稚阶段,跨进了讲“实对”、重“写生”的时期,画家们开始注重了实境的描绘,并提出了“澄怀味象”“得意忘象”的理论和艺术创作旨在“畅神”“怡情”的思想。这种理论和实践是后来传统绘画强调意境构成的先导。这个时代,“自然”“无为”“清净”“虚淡”的老庄思想适应人们的思想需求,大自然中的山水泉石,又非常符合老庄清净自然的哲理,所以,当时的名士都“登山临水,竟日忘归”,南朝刘宋时代的宗炳就是将庄子的思想融于绘画的先行者。他在《画山水序》开篇写到:“圣人合道哄物,贤者澄怀味象。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宗炳提出的“澄怀味象”的美学命题就深受庄子“心斋”的影响,他强调“澄怀”可致虚静空明的心境,主张以虚静空明的心境去观物。
宋、元时期,中国山水画得到迅速发展,意境概念也逐渐被运用到绘画上。意境是作品通过时空境象的描绘,在情与景高度融汇后所体现出来的艺术境界,是画家通过有情趣的自然现象把自己的情感、想象和欣赏者的联想互相沟通,来表现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而成就的一种特殊的艺术境界。
山水画意境的创造,要靠艺术家平素在心灵的飞跃而又凝神寂照的体验中去成就,心灵修养到虚静是审美观照现实的重要前提。诚如宋代画家米友仁所言:“画之老境,于世海中一毛发事泊然无着染。每静室僧跌,忘怀万虑,与碧虚寥廓同其流。”心灵达到虚静,落笔自然水到渠成,淋漓尽致。山水画家凭借虚静的心境,发现宇宙间深沉的境地,其艺术所表现的最深心灵便是一种深沉静默地与这无限的自然、无限的太空浑然融化、体合为一的精神——庄子的“道”。
不同的哲学背景导致不同的艺术追求。西方艺术的哲学基础是崇尚科学、写实的希腊哲学,他们更加重视客观真实的形体,绘画注重写实。而中国艺术背后的哲学是一种生命哲学,整个宇宙都是生生不息的,天、地、人之间的精神相互融合。所以,中国艺术家更注重“传神”,注重主观上的,精神层面的东西,更多的是表达出一种心境,它是中国人独特的表现方式,而不是简单地对景透视写生和再现自然之美,它蕴藏极为丰富深刻的人文内涵:它力求人的主观内心对自然规律即“道”的感悟和表达,不拘泥于物象的具体罗列和刻划,中国画重意象而非具象,直取“天人合一”的精神世界,对大自然有一种理想化的依恋和敬重,在画之外还能获得心灵的升华与慰籍。
可以说,中国山水画的意境,其实就是老庄之“道”在山水画中的—种表现形式,宦影响了山水画艺术积极利用空白而创建有无相生的灵动的空间,看似空无一物,却有灵气往来。
中国山水画受老庄等哲学的影响,破除(其实是根本不存在)焦点透视,绝对自由,山是静的,水是动的;山在上,水在下;山是固定不变的,水是时时流动变化的;山高,水长。动静、上下等都是对立统一的问题,这就进入了哲学的范畴。特别是“远”,山水都有一个“远”的问题,郭熙总结的“三远”——高远、平远、深远,即是艺术效果的问题,又是哲学问题。“深远”当然是纵深之远。“高远”之远,远到一定程度,便伸到九霄云外。“平远”之远,远到无穷尽,便到了天边。这都是从“有限”到“无限”。远到九霄之高,天边之遥,都是无人烟之境,即远离尘俗,进入“纯”的境地,“一尘不染”的境地,进入了“无”、“空”、“虚”、“淡”的境地,“有无相生”,“高下相盈”,“惚兮忽兮”,“窈兮冥兮”,这都是中国哲学的境界。
二、中国山水画哲学存在的历史根源
中国人一直主张和大自然和睦相处,适应自然,道家提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家认为,“道”是最崇高的,在天地形成之前就有道,天地消失之后,道仍存在,道是总统世界上万事万物的,但道还要效法自然,可见自然的地位。但在春秋战国时期,中国思想界处于“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时期,各种思想在社会都有一席之位,道家思想只是“百家”中之一家而已。秦崇尚的是法家思想,汉把儒家汉末思想定为独尊,魏晋南北朝时期,道家思想占据思想界的主流地位。因为秦用法太严,司马迁谓之“严而少恩”,“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所以,汉尽废秦之苛法,改用儒术,儒家主张维“忠君”,“列君维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这样便于维持大一统国家的统治。但汉末天下大乱,军阀割据,小国群立,涌现出无数坞垒堡壁,住在这些坞垒堡壁中的“垒主”、“乡豪”等地方封建贵族拼命地加强自己的实力,地方实权、经济实力乃至人口,都分散控制在这些地方封建贵族——世家大族手中。他们要发展自己的实力,就反对君主统治,反对大一统,反对中央集权,当然儒家的“忠君”思想更在反对之列。于是他们找出道家思想,道家主张“无为”,“无不为”,即君王“无为”、“守清静”,而让他们“无不为”;道家尊崇自然,即让他们自然发展,不加限制;道家主张“处下”、“柔弱”,即君王要“处下”、“柔弱”不要用强有力的手段干涉他们。
三、中国山水画之精神
山水画就是“道”,因而,怎样画山水,也就要和“道”契合。首先是色彩方面,早期的山水画,和传统的绘画一样,都是勾线填色,而且色彩青绿赭黄,金碧灿烂,这就和道家的思想不一样了。道家主张朴素玄化,反对错金镂彩、绚丽灿烂。《老子》:“五色令人目盲”,“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庄子·天地》:“五色乱目”;《庄子·刻意》:“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庄子·天道》:“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所以,必须摒去“五色”,代之而起的是“朴素”的水墨。
道家也崇尚“玄”,《老子》云:“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又云:“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牝之门,是生殖万物的,是天地万物的根本。《庄子》说的“玄珠”就是大道,“玄冥”就是深远幽深。玄又是墨色;玄是母,玄色又是母色。所以中国画摒去五色,而独崇黑色,黑色就是墨色,就是玄色,就是母色。中国画的“墨分百彩”,只有居于玄色、母色地位的墨色,才能兼五彩,其他颜色是不能“兼五彩”的。所以,中国画中一直称“水墨最为上”。
“玄”又是深远的意思,远到一定程度就是“无”,道家又是崇“无”的。《老子》云:“常‘无’,欲以观其妙。”“无之以为用。”水墨山水画上有近景、中景、远景,远景用淡墨,愈远愈淡,愈淡愈远,直至于无,远、淡、无都是道家的境界。中国画中只有山水画才能表现出深远感,所谓“咫尺千里”。人物画和花鸟画是无法表现“咫尺千里”的,文人们爱画山水,和这种表现“远”的感觉,不无关系。远由近而显现,远是无限的,近是有限的,画中由近到远,由有限到无限,人的视力和思维都随着飞越,飞向“远”,飞向“淡”、“无”和“虚”,也就进入了老、庄的道家境界。
道家是崇“柔”的,《老子》云:“柔弱者胜刚强”,“柔之胜刚”,“守柔曰强”;又云:“刚强者死之徒。”老子并以人为例,说:人活着时,身体是柔弱的,死后,便坚硬了。《老子》七十六章云:“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所以,后世文人作山水画崇尚柔弱的披麻皴,反对刚硬的斧劈皴。董其昌等人崇尚的“南宗”画就是强调要用柔软的线条、轻缓的笔势,反对刚硬猛烈的笔调。苏东坡强调的“绵里针”笔法也同于此,其源皆来于道家的思想。
老子是崇尚“无”(空白)的,他举例说房子碗杯等,正因为当中是空的(无)才有用,如果是实的(有),就不能住人或盛水了。所以他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十一章)。若依王弼的解释:“有之所以为利,皆赖无以为用也。”所以,中国画也特别重视空白,又称为“布白”(中国的书法尤重“布白”)。外国的画未成为绘画时,也不画背景,发展为“绘”时,背景也全用颜色绘。中国画始终把大片背景留作空白,就有道家崇“无”的意思。中国画用笔反对太实,讲究虚、松,也和崇“无”有联系。
《老子》一书中多次提到“专气致柔,能婴儿乎?”“复归于婴儿”,“比于赤子”,“如婴儿之未孩”,“复归于朴”。中国画家也求“复归于朴”,主张“童心”,甚至“白首童心”,作画求儿童的稚拙味,皆和道家的精神相通。
道家是主张精神绝对自由,身体也不能过受拘束,《庄子》第一篇便是“逍遥游”。因而,如前所述,中国画就不像西洋画那样具有定点透视,上下左右都有严格的比例关系。中国画用的是散点透视,到处都是透视点,十分自由,实则根本无透视,所以,西方画长宽都有一定比例,一幅画不可过长,也不可过宽,因人的视力在固定点上有一定限制。而中国画则可长轴或长卷,高不满尺,长可数丈或数十丈。这正是道家的自由精神之体现。
附:历史上山水大家:
画史上的“五代四大家”——荆浩、关仝、董源、巨然;北宋四大家——李成、范宽、郭熙、王诜;南宋四大家——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元四大家——黄公望、吴镇、王蒙、倪瓒,以及高克恭、钱选等;明四大家——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清四大家(四王)——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四僧——弘仁、石谿、八大山人、石涛,都是山水画家。画史上的画派:浙派、吴门派、吴派、苏松派、华亭派、云间派、松江派、新安派、虞山派、娄东派、江西派、姑熟派、宣城派等,也都是山水画派。至于画论,五代之后,除了清邹一桂的《小山画谱》之外,也都是谈山水画的。所以,明人周履靖在《画海会评》中云:“绘画之宗,山水居首。”